近来读张岱《琅嬛文集》,遇见许多赏心悦目的文字,摘录此篇分享给大家。

故知世间山川、云物、水火、草木、色声、香味,莫不有冰雪之气;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,莫深于诗文。

山之有空翠,气之有沆瀣,月之有烟霜,竹之有苍蒨,食味之有生鲜,古铜之有青绿,玉石之有胞浆,诗之有冰雪,皆是物也。苏长公曰:“子由近作《栖贤僧堂记》,读之惨凉,觉崩崖飞瀑,逼人寒栗。”噫!此岂可与俗人道哉!笔墨之中,崖瀑何从来哉!

​ ——一卷冰雪文序


余幼遵大父教,不读朱注。凡看经书,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。正襟危坐,朗诵白文数十余过,其意义忽然有省。间有不能强解者,无意无义,贮之胸中。或一年,或二年,或读他书,或听人议论,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,触目惊心,忽于此书有悟,取而出之,名曰《四书遇》。盖“遇”之云者,谓不于其家,不于其寓,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。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,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,盖真有以遇之也。古人精思静悟,钻研已久,而石火电光,忽然灼露,其机神摄合,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。举子十年攻苦于风檐寸晷之中,构成七艺,而主司以醉梦之余,忽然相投,如磁引铁,如珀摄刍,相悦以解。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,其所遇之奥窍,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。推而究之,色声香味触发中间无不有遇之一窍,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,邂逅相遇,遂成莫逆耳。

余遭乱离两载,东奔西走,身无长物,委弃无余。独于此书,收之箧底,不遗只字。

​ ——四书遇序


鸡鸣枕上,夜气方回,因想余生平: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。今当黍熟黄粱,车旋蚁穴,当作如何消受?遥思往事,忆即书之,持向佛前,一一忏悔。不次岁月,异年谱也;不分门类,别志林也。偶拈一则,如游旧径,如见故人,城郭人民,翻用自喜,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。

昔有西陵脚夫,为人担酒,失足破其瓮,念无以偿,痴坐伫想曰:“得是梦便好。”一寒士乡试中式,方赴鹿鸣宴,恍然犹忆非真,自啮其臂曰:“莫是梦否?”一梦耳,惟恐其非梦,又惟恐其是梦,其为痴人则一也。余今大梦将寤,犹事雕虫,又是一番梦呓。因叹慧业文人,名心难化,政如邯郸梦断,漏尽钟鸣,卢生遗表,犹思摹拓二王,以流传后世。则其名根一点,坚固如佛家舍利,劫火猛烈,犹烧之不失也。

​ ——陶庵梦忆序


周又新先生每啜茶,辄道白门闵文水。尝曰:“恨不令宗子见。”一日,文水至越,访又新先生,携茶具,急至予舍。余时在武陵不值,后归,甚懊丧。

戊寅余至白门。甫登岸,即往桃叶渡访文水。时日晡矣,余至文水家,文水亦他出。余坐久。余意文水一少年好事者,及至,则瞿瞿一老子,与余叙款曲,愕愕如野鹿不可接。方欲纵谈,而老子忽起曰:“余杖忘某所,去取杖。”起席竟去。余曰:“今日岂可空去?”待其返,更定矣。老子睨余曰:“客尚在耶?客尚在何为者?”余曰:“周又老尝道闵先生精饮事,愿借余沥以解渴思。”文水喜,即自起当炉,茶旋煮,速如风雨。导至一室,幽窗净几,荆溪壶及成宣窑瓷瓯十余具,皆精绝。余问老子曰:“此茶何产?”老子曰:“阆苑茶也。”余再啜之,曰:“莫绐余,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。”老子昵笑曰:“客知是何产?”余再啜之,曰:“何其似罗嵑甚也?”老子吐舌曰:“奇!奇!”余问水曰:“何水?”老子曰:“惠水。”余又曰:“莫绐余,惠水至此千里,岂有水之圭角毫芒不动,生磊若是乎?”老子曰:“不复敢隐。舍间取水,必俟惠山人静夜分涸其井,淘洗数次,至黎明,涓流初满,载以大瓮,藉以文石。舟非风则勿行,水体不劳,水性不熟,故与他泉特异。”又吐舌曰:“奇奇!”言未毕,老子自去。少顷,一壶满斟余曰:“客啜此。”余曰:“香扑烈甚,味浑厚,此春茶也,向瀹者的是秋采。”老子大笑曰:“余年七十,精饮事五十余年,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。五十年知己,无出客右,岂周又老谆谆向余道山阴有张宗老者,得非客乎?”余又大笑。遂相好如生平欢,饮啜无虚日。

​ ——茶史序


盖闻地有高人,品格与山川并重;亭遗古迹,梅花偕姓氏俱香。名流虽已代迁,胜事自须人补。在孤山逸老,高洁韵同秋水,孤清操比寒梅。疏影横斜,远映西湖清浅;暗香浮动,长陪夜月黄昏。今乃人去山空,依然水流花放。瑶葩洒雪,乱点冢上苔痕;玉树迷烟,恍堕林间鹤羽。兹来韵友,欲步先贤,补种千梅,重开孤屿。凌寒三友,蚤结九里松篁;破腊一枝,远谢六桥桃柳。[插图]想水边半树,点缀冰花;待披雪后横枝,低昂铁干。美人来自林下,高士卧于山中。白石苍厓,拟筑草亭招素鹤;浓山淡水,闲锄明月种梅花。有志竟成,无约不践。将与罗浮争艳,还期庾岭分香。实为林处士之功臣,亦是苏东坡之胜友。吾辈常劳梦想,应有宿缘。哦《曲江诗》,便见孤芳风韵;读《广平赋》,尚思铁石心肠。共策灞水之驴,且向段桥踏雪;遥期漆园之蝶,群来林墓寻梅。莫负佳期,用追芳躅。

​ ——补孤山种梅序


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,士子高谈阔论,僧畏慑,卷足而寝。僧听其语有破绽,乃曰:“请问相公,澹台灭明是一个人,是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是两个人。”僧曰:“这等,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自然是一个人。”僧人乃笑曰:“这等说起来,且待小僧伸伸脚。

​ ——夜航船序


余生不辰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。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。前甲午、丁酉,两至西湖,如涌金门、商氏之楼外楼、祁氏之偶居、钱氏余氏之别墅,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,仅存瓦砾。则是余梦中所有者,反为西湖所无。及至断桥一望,凡昔日之歌楼舞榭,弱柳夭桃,如洪水渰没,百不存一矣。余乃急急走避,谓余为西湖而来,今所见若此,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。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,供奉之梦天姥也,如神女名姝,梦所未见,其梦也幻。余之梦西湖也,如家园眷属,梦所故有,其梦也真。

今余僦居他氏,已二十二载,梦中犹在故居。旧役小傒,今已白头,梦中仍是总角。夙习未除,故态难脱。而今而后,余但向蝶庵岑寂,蘧榻纡徐,惟吾旧梦是保,一派西湖景色,犹端然未动也。儿曹诘问,偶为言之,总是梦中说梦,非魇即呓也。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,盛称海错之美,乡人竞来共舐其眼。嗟嗟,金齑瑶柱,过舌即空,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?第作《梦寻》七十二则,留之后世,以作西湖之影。

​ ——西湖梦寻序


幸生胜地,鞋靸间饶有山川,喜作闲人,酒席间只谈风月。野航恰受,不逾两三;便榼随行,各携一二。僧上凫下,觞止茗生。谈笑杂以诙谐,陶写赖此丝竹。兴来即出,可趁樵风:日暮辄归,不因剡雪。愿邀同志,用续前游。

​ ——游山小启


会稽佳山水,甲于天下,而霞蔚云蒸,尤聚于山阴道上。故随足所至,皆胜地名山。王右军卜居兹土,于千岩万壑中,独取兰亭一席地。其景物风华,定当妙绝千古。且余少时见兰亭墨刻,岩峦奇峭,亭榭巍峨,曲水流觞,浴鹅涤砚。开卷视之,不禁神往。

​ ——古兰亭辩


蜀人张岱,陶庵其号也。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。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年至五十,国破家亡,避迹山居,所存者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。布衣蔬食,常至断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

初字宗子,人称石公,即字石公。好著书,其所成者有《石匮书》《张氏家谱》《义烈传》《琅嬛文集》《明易》《大易用》《史阙》《四书遇》《梦忆》《说铃》《昌谷解》《快园道古》《傒囊十集》《西湖梦寻》《一卷冰雪文》行世。

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,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。母曰陶宜人。幼多痰疾,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。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,藏生牛黄丸盈数簏,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,食尽之而厥疾始瘳。六岁时,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,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,为钱唐游客,对大父曰:“闻文孙善属对,吾面试之”,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:“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。”余应曰:“眉公跨鹿,钱唐县里打秋风。”眉公大笑起跃曰:“那得灵隽若此,吾小友也。”欲进余以千秋之业,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?

甲申以后,悠悠忽忽,既不能觅死,又不能聊生,白发婆娑,犹视息人世。恐一旦溘先朝露,与草木同腐,因思古人如王无功、陶靖节、徐文长皆自作墓铭,余亦效颦为之。甫构思,觉人与文俱不佳,辍笔者再。虽然,第言吾之癖错,则亦可传也已。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,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:“呜呼,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。”伯鸾高士,冢近要离,余故有取于项里也。明年,年跻七十,死与葬,其日月尚不知也,故不书。

铭曰:穷石崇,斗金谷。盲卞和,献荆玉。老廉颇,战涿鹿。赝龙门,开史局。馋东坡,饿孤竹。五羖大夫,焉肯自鬻。空学陶潜,枉希梅福。必也寻三外野人,方晓我之衷曲。

​ ——自为墓志铭


昔日东坡思栗里,良穗怀新,写尽澄心纸。今见平畴如绿绮,翻来白浪潮头起。野老豚蹄心更侈,篝满瓯窭,奢愿还无已。处处军输如吸髓,敢云畎亩忘庚癸。

​ ——平畴麦浪


何必微萤量数斛,遇夜嬉游,囊火燃山谷。怎比渔灯千万簇,星星炤出田畴绿。疑是天河成反覆,遍野疏星,连住招摇宿。此际神槎乘博陆,支机石冷空杼柚。

​ ——孤村渔火


雪巘晴光如缺列,闪烁凝晴,入眼翻成瞥。一幅鹅绫无缁涅,条条水道如轨辙。山入秋湖皆小垤,滋蔓难图,迢递如瓜瓞。余到洛伽心胆裂,银狮蹴起潮头雪。

​ ——三山霁雪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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